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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通过对“瓢渊”传说、邀请缘由、宴会场景与龙宫游览四个方面的详细考察,可以发现《龙宫赴宴录》中的龙宫空间并不是一个美好的理想世界,而是现实中世祖朝廷的化身,它影射了世祖篡位的暴虐、功臣酒宴的嬉戏与王权强化后的士人僵化问题。金时习当年被世祖传召的经历与体验,成为了他创作《龙宫赴宴录》的契机,而作为审视世祖朝廷的产物,金时习的初衷就是借此表达自己决心远离世祖政治的态度。他的这种心志,与瞿佑试图通过龙宫经历来实现自我推许明显不同。
关键词:金时习;《龙宫赴宴录》;世祖;端宗;龙宫
金时习(1435—1493),字悦卿,号梅月堂、清寒子、雪岑,朝鲜王朝初期著名诗人与小说家。相传金时习少而能文,被时人称为“神童”。五岁时,他曾被世宗召见于大内,因所赋“三角山诗”被大加赞赏而闻名国中。公元1455年,21岁的金时习在三角山读书之时,听闻端宗叔父首阳大君篡位,于是闭门三日不出,在一番痛哭之后,尽焚书籍并削发为僧,开始了长达10年浪迹山林的生活。公元1465年,31岁的金时习在金鳌山上筑室,此后直到37岁一直居于此地,他著名的传奇小说《金鳌新话》便是写于这一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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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金鳌新话》目前只有“甲集”传世,全集由《万福寺樗蒲记》《李生窥墙传》《醉游浮碧亭记》《南炎浮洲志》与《龙宫赴宴录》五个短篇构成。当然,无论是故事场景还是叙事手法,《金鳌新话》的创作都明显受到明代瞿佑《剪灯新话》的影响,这一点在以往的先行研究中早有论述,②在此无需赘言。在这五个短篇中,学界争议较大的无疑要算《龙宫赴宴录》,这主要是指学者们对“龙宫”空间象征的看法存在分歧。目前的解读有两种主流观点:
一是受瞿佑在《剪灯新话》的《水宫庆会录》与《龙堂灵会录》中构造理想世界来寻求自我安慰的创作意图影响,认为金时习也是由于对现实生活不满,因而将自己的才华和价值寄托于虚幻的世界之中,通过构造一个理想的龙宫空间,来安慰或消解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挫折情绪。③一是受金时习在世宗朝的自身经历影响,认为小说主人公韩生被龙王传召,并在龙宫中与诸神进行诗会的场景,影射的是金时习当年被世宗在王宫中召见并礼遇的往事,因此,《龙宫赴宴录》中的故事就是对金时习过往生活的再现,具有明显的“自传”性质。④当然,除了上述两种观点,也还有一些“少数派意见”。如有人认为《龙宫赴宴录》中的宴会情景嘈杂且无节制,龙宫根本不是一个理想的空间,韩生将宝物放入箱中是不愿向人提起龙宫的往事,小说呈现出金时习因试图参与现实政治而造成的内心挫败感与惭愧感。①
也有人认为《龙宫赴宴录》中的龙宫是金时习假想心理体验的形象化空间,对龙王与龙宫神圣性与权威性进行的描写,反映出金时习面对世祖篡位的态度已然发生了改变。②还有人认为《龙宫赴宴录》中的龙宫是金时习设置的一个假想体验的空间,目的是为了传达自己对世祖篡位之后朝廷传召的认识与态度。③除此之外,也还有人认为《龙宫赴宴录》的创作与圆觉寺落成会有关,龙宫就是金时习当年参加圆觉寺落成会经历的空间再现。
④事实上,如果仔细比较金时习《龙宫赴宴录》与瞿佑《水宫庆会录》《龙堂灵会录》的龙宫空间叙事,就可以发现瞿佑所描写的龙宫是一个虚构的理想世界,而金时习所描写的龙宫却影射的是现实世界。同时,如果说《水宫庆会录》《龙堂灵会录》中的理想世界是美好的,那么《龙宫赴宴录》中的现实世界却并不美好。而为何说并不美好,又影射的是怎样的现实世界,金时习如此创作的契机与动机又是什么,就是本文意欲阐明的三个问题。
一、“龙宫”的空间意味
《龙宫赴宴录》中龙宫空间的并不美好,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加以认识:其一,从“瓢渊”的传说来看,龙宫是一个暗含杀戮与不义的空间。关于龙宫的所处之地,金时习在小说开篇便明确写到:“松都有天磨山,其山高插而峭秀,故曰天磨,山中有龙湫,名曰瓢渊。”[1]380也就是说,龙宫的处所在“瓢渊”。而高丽诗人李奎报曾作《题朴渊》一首,并对“朴渊”的来历阐说到:“昔有朴进士者,吹笛于渊上,龙女感之,杀其夫,引之为婿,故号朴渊。”[2]因此,有学者认为金时习在一开始介绍龙宫的出处时,很可能化用了这样一个民间传说。⑤那么,“瓢渊”与“朴渊”是一回事吗?
事实上,由于发音相同的关系,在朝鲜古代社会中,“朴渊”与“瓢渊”的名称存在混用现象。如李瀷(1681—1763)就曾指出:“瓢渊者,即今天磨山朴渊是也。俗传昔有朴进士者吹笛渊上,龙女感之引以为夫,故名之。……瓢之俗名与朴音同,故名也。”[3]而且有意思的是,金时习本人曾亲自游览过天磨山的“瓢渊”,期间还创作过一首《瓢渊》诗。对于这段往事,金时习在《宕游关西录后志》中记载到:“余自少跌宕,不喜名利,不顾生业。……素欲放浪山水……又登天摩、圣居诸山,以观众峰巑峭之状、瓢渊湫瀑之雄。”[4]如此,则金时习在《龙宫赴宴录》中描述龙宫的处所时,很显然结合了自己当年的“瓢渊”游览经历。而小说开篇以龙女杀夫招婿传说中的“瓢渊”作为“龙宫”所在地,就是在暗示“龙宫”并非一个美好的空间。
其二,从龙王邀请韩生的缘由来看,龙宫无法成为体现韩生价值的空间。关于男主人公的个人情况,金时习写到:“前朝有韩生者,少而能文,著于朝廷,以文士称之。”[1]380可就是这样一位名著于前朝的文士,却被瓢渊的龙王邀请来为新建的“佳会阁”题写上梁文。“佳会阁”是什么处所呢?龙王说:“寡人止有一女,已加冠笄,将欲适人,而弊居僻陋,无迎待之馆、花烛之房。今欲别构一阁,命名佳会。”[1]383则“佳会阁”是龙王为女儿及未来女婿准备的婚房。而《水宫庆会录》的主人公余善文也因有文才被广利王邀至龙宫,为龙王新建的“灵德殿”题写上梁文。
“灵德殿”又是什么处所呢?广利王说:“敝居僻陋,蛟鳄之与邻,鱼蟹之与居,无以昭示神威,阐扬帝命。今欲别构一殿,命名灵德。”[5]9则“灵德殿”是龙宫中最能彰显“神威”与“帝命”的地方,也即龙宫核心权利机构的象征。相比之下,不难发现金时习虽然套用了《水宫庆会录》中的叙事框架,但他将题写上梁文的处所由原来的“灵德殿”转换到“佳会馆”,则韩生自身的价值便没能得到彰显,这样的情节设置暗示了龙王对韩生认识的局限性,以及并没有重用韩生的打算,这与《水宫庆会录》中余善文的境遇明显有别。
二、“龙宫”与世祖朝廷
《龙宫赴宴录》中的龙宫,究竟影射的是怎样的现实世界?金时习在其中描述宴会座次时这样写到:“神王南向踞七宝华床,生西向而坐。……王劝三人东向。”[1]382这种座次排列方式,明显突出了龙王与三河神、韩生之间的等级差别。分列东西方向的韩生与三河神,无疑象征的是朝堂上的东西两班,②南向而坐的龙王无疑是整个宴会的绝对主角与权威。所以,这里的龙王和现实世界中的君主身份非常契合。金时习通过韩生与三河神之口,反复强调龙王的“神威”“威重”的原因,大抵也就在于此。这样《龙宫赴宴录》中的龙宫就更可能影射的是当时的世祖朝廷,而龙王就是世祖的化身。
理由有三:其一,世祖的篡位登极充满了腥风血雨,这与瓢渊中龙宫的杀戮与不义形象契合。在世祖走上权利顶峰的过程中,朝鲜社会经历了两次极其惨烈的杀戮事件。一次是“癸酉政变”中对辅命大臣的谋杀;一次是“端宗复位”事件中对集贤殿等文士的捕杀。1452年,朝鲜文宗李珦(世宗李祹嫡长子)病逝,年仅12岁的王世子李弘暐继位,是为端宗。根据文宗遗命,皇甫仁、金宗瑞与南智等人作为顾命大臣,辅佐年幼的端宗处理国政。一年后,首阳大君李瑈(世宗李祹次子,文宗同母弟)以皇甫仁、金宗瑞等人密谋推举安平大君为王的借口,发动了“癸酉靖难”。
首阳大君先是带领武士在金宗瑞家中击杀了金宗瑞本人及其儿子,其后又假传王命,让领议政府事皇甫仁、吏曹判书闵申、兵曹判书赵克宽、议政府右赞成李穰等人入宫,并将他们先后诛杀,还派士兵杀害了尹处恭、赵藩、李命敏与元矩等大臣,安平大君李瑢(首阳大君李瑈同母弟)最终也在流放途中被赐死。“癸酉靖难”之后,首阳大君任命自己为“领议政事判吏兵曹兼内外兵马都统使”,端宗从此成为傀儡国王。1455年,首阳大君又逼迫端宗将王位禅让于自己,是为世祖,而端宗则被封为“上王”。
一年之后的1456年,金礩在思政殿告发成三问等集贤殿学士图谋端宗复位,于是世祖广开捕杀之路,对谋反者进行残酷的处罚。在前后不到一月的审问与处罚中,共有朴彭年、柳诚源等4人被执行“尸体车裂刑”;成三问、河纬地等37人被执行“生体车裂刑”;绞刑与充为奴婢者更多达百人。除此之外,锦城大君李瑜(首阳大君李瑈同母弟)在流放途中被赐死,端宗也因知情不报从“上王”降封为“鲁山君”,并流配至江原道宁越清冷 浦,直到1457年端宗在宁越被赐死,整个“复位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③世祖在这两次事件中的表现,可谓残忍与暴虐。在朝鲜王朝历史上,如此残酷的处罚再也没有出现过。正如19世纪后期朝鲜士人崔益鉉所言:“国家化理之盛,莫尚于英显二陵。……世教民彝之变,莫惨于乙丙两年。”[6]这样的惨剧给当时的金时习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在《金鳌新话》的另一个短篇《南炎浮洲志》中,金时习就曾借炎浮洲王之口批判到:“有国者,不可以暴劫民,……有德者,不可以力进位。”[1]377
由 此可见,金时习采取了一种较为隐晦的表达手法,通过借用龙女杀夫这样一个传说,来暗示世祖朝廷的杀戮与不义。其二,世祖篡位后频繁举行功臣酒宴活动,这与龙宫中的宴会场景设置相暗合。由于受“名分”与“正统”问题的困扰,首阳大君在掌握政权后意识到,朝政根本无法托付于以儒学立身的儒士,而只能依托那些曾跟随自己政变的大臣。
所以,“癸酉靖难”之后,首阳大君册封靖难功臣43名;“端宗复位事件”之后,登上王位的世祖又册封佐翼功臣46名。这些功臣把持着朝廷的重要部门与职位,成为世祖处理朝政与巩固王权的重要支持势力。为了笼络与安抚这些手握大权的功臣,以及化解自己精神上的矛盾与不安,世祖经常广开名目在宫内外大肆举行公私酒宴活动。正如功臣梁诚之所言:“殿下优礼大臣,每设酌相欢,极为盛事。”[7]卷3,2-3世祖正是通过这些酒宴活动,深化与功臣、宗亲之间的感情与同盟意识。因此,有学者就曾指出,世祖已经把“酒席政治”作为自己巩固王权的一个重要环节。①
回过头再看金时习创作《龙宫赴宴录》的契机,就可以发现正是与他当年被世祖传召的经历与体验有关。而《龙宫赴宴录》作为金时习审视世祖朝廷的产物,其创作动机自然是为了表达自己决心远离世祖政治的态度。如果说瞿佑试图通过龙宫经历来实现自我的推许与炫耀①,那么金时习则是试图通过龙宫经历来表明自己的心志。所以,金时习笔下的龙宫空间便不可能是一个理想中的美好世界,而是一个充满诸多问题的现实世界,而他自己则希望能够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
引用文献:
[1]金时习.金鳌新话[M]//韩国野谈史话集成(5).首尔:泰东图书出版社,1990.
[2]李奎报.东国李相国集[M]//韩国文集丛刊(1).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442.
[3]李瀷.星湖僿说[M].首尔:景仁文化社,1970:519.
[4]金时习.梅月堂诗集[M]//梅月堂集.首尔:首尔大学奎章阁藏1927年刊本:21.
[5]瞿佑.剪灯新话[M].周楞伽,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崔益铉.勉菴集[M]//韩国文集丛刊(325).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4:509.[7]世祖惠庄大王实录[M].首尔:首尔大学奎章阁藏1471年刊本.
作者:韩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