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年08月01日 分类:文学论文 次数:
摘要:“实践理性批判”的理念是:要阐明“有纯粹实践理性”,阻止经验性—有条件的实践理性想要独自冒充意志的规定根据的“僭妄”。康德因此认为,惟有纯粹理性的运用是“界内的”;相反,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运用是“越界的”。《实践理性批判》导论中的省略表达式derempirisch-bedingte,只能在第二格的意义上被理解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而不能在第一格的意义上被理解为“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即使在“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后面添加“理性”或“纯粹理性”也不可行。在这里,纯粹实践理性的运用与何种理性的运用相对。
关键词:一般实践理性;纯粹理性;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运用
《实践理性批判》有一个短小的、仅包含两个段落的导论,集中阐释“实践理性批判的理念”。在第一段中,康德在指明理性的实践运用不像其理论运用那样关心单纯认识能力的对象,而是关心意志的规定根据之后,提出了“是否纯粹理性(reineVernunft)自为地独自就足以规定意志,还是理性①只能作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alsempirisch-bedingte)才是意志的规定根据”的“首要问题”(dieersteFrage,KpV5:15)②。他的回答很明确:惟有纯粹理性,而不是“经验性—有局限的理性”(dieempirisch-beschr?覿nkte,KpV5:15)才是无条件地实践的,所以,《实践理性批判》作为对一般实践理性的批判,只需要阐明“有纯粹实践理性”,而无须在阐明之后再对它加以批判。而“一般实践理性批判”的责任,是要阻止“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dieempirischbedingteVernunft,KpV5:16)想要以排他的方式单独冒充意志规定根据之“僭妄”,这就是“实践理性批判”的“理念”。应该说,康德对此理念的表达是清晰的:“实践理性批判”要阐明“有纯粹实践理性”,更要抵制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僭妄”。
但是,康德在本段末尾总结陈词中对纯粹理性的运用的肯定和对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运用的否定,却由于他不同寻常的表达方式而导致了不同的译解,导致了人们对“实践理性批判”的理念产生模糊认识。原文如下:
DerGebrauchderreinenVernunft,wenn,da?覻eseinesolchegebe,ausgemachtist,istalleinimmanent;derempirisch-bedingte(1),der(2)sichdieAlleinherrschaftanma?覻t,istdagegentranszendent,und?覿u?覻ertsichinZumutungenundGeboten,dieganzüberihr(3)Gebiethinausgehen,welchesgeradedasumgekehrteVerh?覿ltnisvondemist,wasvonderreinenVernunftimspekulativenGebrauchegesagtwerdenkonnte.(KpV5:16)
第一句说“惟有纯粹理性的运用是界内的(immanent);第二句说,“相反,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运用是越界的(transzendent)”①。由于康德采用省略表达式,导致译解出现分歧。(1)(2)(3)是笔者标记的三个疑点,其中(1)尤为关键。derempirisch-bedingte无疑是省略表达式,但究竟省略了什么,其完整表达是什么,人们有不同的理解。大多数学者把它当作第一格,认为后面省略了Gebrauch。但由于derempirisch-bedingteGebrauch未指明运用的“主体”(在此指作为一种实践能力的理性),不能与“纯粹理性的运用”构成有效对应,因而有学者提出,Gebrauch后面还省略了“理性”或“纯粹理性”。
笔者认为,把derempirisch-bedingte作为第一格来译解,会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因此,本文尝试把它当作第二格,与分号前一句中的第一格主语DerGebrauch搭配起来。当然,这是一个全新的、带有挑战性的译解尝试。笔者期待来自康德学界的批评,也期待本文能引起康德学界的重视。
一、“纯粹理性的运用”与无主体的
“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相对
第一种常见的译解是:把derempirisch-bedingteGebrauch当作derempirisch-bedingte(1)的完整表达,即“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与此相应,把der(2)sichdieAlleinherrschaftanma?覻t中的der等同于“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把此句说成“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妄图独裁”。
MaryGregor就作这种译解:
Ifitisprovedthatthereispurereason,itsuseisaloneimmanent;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1),which(2)laysclaimtoabsoluteruleisonthecontrarytranscendentandexpressesitselfindemandsandincommandsthatgoquitebeyondits(3)sphere—preciselytheoppositerelationfromwhatcouldbesaidofpurereasoninitsspeculativeuse.②[1]12
这是把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当作derempirisch-bedingte的完整表达,也把这个“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当作“妄图独裁”的“主体”,而且认为“这些非分要求和命令”完全超出了“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的”(ihr)领域。
AbbottThomasKingsmill也作相同译解:
Ifitisprovedthatthereisa[practical]reason,itsemploymentisaloneimmanent;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whichclaimssupremacy,isonthecontrarytranscendentandexpressesitselfindemandsandpreceptswhichgoquitebeyonditssphere.Thisisjusttheoppositeofwhatmightbesaidofpurereasoninitsspeculativeemployment.③[2]8
除了在第一句话的理性(reason)前面加上“实践的”,AbbottThomasKingsmill对三个疑点的处理与MaryGregor完全一样。他也认为derempirisch-bedingte就是指“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认为是这种“运用”在“妄图独裁”,认为“这些非分要求和命令”完全超出了“这种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的”(ihr)领域。
牟宗三先生的译解也与这两种英译相同:
如果“实有一纯粹的[实践的]理性”这一点已被证明,则单是它的使用才是“内在的”;那经验地制约的使用(此使用擅自要求成为最高无上者)却正相反,反成“超绝的”,而且它在那些“完全越过它自己的范围”的“要求与规准”中表示它自己。此恰正是关于“纯粹理性之在其思辨的使用中”之所可说之反对面。①[3]158
这是把derempirisch-bedingte译为“那经验地制约的使用”(“使用者”为何有些模糊)。括号中把“妄图独裁”的主体归结为这种“使用”,而且ihr(3)被译解为“它自己的”,很可能是指“那经验地制约的使用”。
把指称阴性名词的ihr(3)对应于阳性名词Gebrauch,显然存在语法问题,因为两者有词性冲突。有鉴于此,李秋零教授认为ihr不是指“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而是指“这些非分要求和命令”。不过,他同样把derempirisch-bedingteGebrauch当作derempirisch-bedingte的完整表达:
纯粹理性的应用,惟有当确定无疑有这样一种理性的时候,才是内在的;与此相反,自以为能够独裁的经验性的有条件的应用则是超验的,它表现在完全超出自己的领域的要求和命令中。这与关于思辨的应用中的纯粹理性所能说的东西恰恰是颠倒过来的关系。[4]16-17
derempirisch-bedingte依然被当作第一格,指“经验性的有条件的应用”②,“应用”被理解为“自以为能够独裁”的“主体”。
笔者把这四家都归为第一种译解。这种译解的主要问题是:第一,用“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来与分号前的“纯粹理性的运用”对应,使人无法看出“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的“主体”,导致分号前后两句失去真正意义上对称性。第二,说“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妄图独裁”,也使人产生困惑。“运用”(Gebrauch)实际上是一个名词化的动词,表示某个东西(在此是理性能力)的一种使用,把Gebrauch直接与anma?覻t搭配,说它“妄图独裁”,总会使人感到牵强。第三,把“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当作康德所要否定的对象,与前文不符。在上一句中,康德谈到“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想要以排他的方式(ausschlie?覻ungsweise)单独冒充意志规定根据之“僭妄”(Anma?覻ung,KpV5:16),这是把“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而非“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当作“僭妄”的“主体”。Anma?覻ung与anma?覻t的所指理应相同,否则,康德的叙述就会给人以跳跃之感,缺乏连贯性。第四,这种译解也不能很好地回答出现在“这些非分要求和命令完全超出了它的领地”句子中的ihr是指什么:如果ihr指“运用”,词性相冲突;如果指“非分要求和命令”,但“非分要求和命令”原本有自己的“领域”吗?这同样令人生疑。
二、“纯粹理性的运用”与“理性的
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相对
鉴于第一种译解遇到困难,第二种译解试图追加“主体”,把derempirisch-bedingteGebrauchderVerunft(“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当作derempirisch-bedingte(1)的完整表达,把der(2)sichdieAlleinherrschaftanma?覻t中的der等同于“理性”,把此句当作“理性妄图独裁”,进而把ihr(3)也译解为“理性的”,认为“这些非分要求和命令”完全超出了“理性的”领域。
LewisWhiteBeck就作这种译解:
Theuseofpure[practical]reason,ifitisshownthatthereissuchareason,isaloneimmanent;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ofreason],whichpresumestobesovereign,is,onthecontrary,transcendent,expressingitselfindemandsandpreceptswhichgofarbeyonditsownsphere.Thisispreciselytheoppositesituationfromthatofpurereasoninitsspeculativeuse.③[5]16
这是把derempirisch-bedingte译为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ofreason。方括号为笔者所加。Beck认为,里面的useofreason是derempirisch-bedingte后面的省略成分。这里有一个问题,即whichpresumestobesovereign中的which是指reason,还是指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ofreason。若是后者,则这种译解所面临的困难就与前一种译解相同:“运用”如何可以“妄图独裁”?Beck为了克服这一困难而让which指称reason,但原文(derempirisch-bedingte)中既无Gebrauch(use),更无Vernunft(reason),他的做法令人生疑。如果把他添加的ofreson省略掉,则which就根本不能指reason,而只能指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所以,Beck把reason与der(2)sichdieAlleinherrschaftanma?覻t句中的der对应,是不合理的。撇开这一点,把reason作为第一格的名词与der(2)对应也说不通,因为reason在德语中是阴性名词Vernunft,定冠词是die,如果是第一格,该句理应写成diesichdieAlleinherrschaftanma?覻t。
WernerS.Pluhar的英译本也在deremipirisch-bedingte后添加了useofreason:
Theuseofpure[practical]reason,ifonehasestablishedthatthereissuchareason,isaloneimmanent;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ofpracticalreason]thatpresumestobesoleruleris,onthecontrary,transcendentandexpressesitselfindemandsandincommandsthatgoentirelybeyondthatreason'sdomain—whichisexactlytheinverserelationoftheonethatwewereabletostateconcerningpurereasoninitsspeculativeuse.①[6]24
[ofpracticalreason]为译者自己所加。Pluhar可能认为derempirisch-bedingte理所当然是第一格,后面省略了use,因而没有把他所添加的use放在括号里。Pluhar在添加use后再添加了ofreason,且在reason前加了practical,试图表明derempirisch-bedingte意指“实践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他把“实践理性”当作“妄图独裁”的“主体”(der),认为“非分要求和命令”完全超出的,是“理性的”(ihr)领域。这样译解,很可能与他对“是否纯粹理性自为地独自就足以规定意志,还是理性只能作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才是意志的规定根据”这个“首要问题”中的代词sie的理解有关。在他看来,sie虽然从语法上看是指纯粹理性,但这样理解是错误的,sie应该指上一句中所说的足以规定意志的“理性”(dieVernunft)[6]23,他因而把sie译为reason。
Pluhar的译解也有语法障碍。der(2)sichdieAlleinherrschaftanma?覻t中的der,不可能与他所添加的“实践理性”对应,因为ofpracticalreason是第二格,从属于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der(2)只能与use对应。而且,即使撇开theempiricallyconditioneduse而强行让practicalreason对应于der(2),也会发现这依然不可行。因为practicalreason在德语中是阴性名词diepraktischeVernunft,如果认为der(2)是第一格的阳性名词,则两者就有词性冲突。在derempirisch-bedingte后面添加GebrauchderpraktischenVernunft,表面上解决了“运用者”缺失的问题,但由于我们不能把“实践理性”当作“妄图独裁”的“主体”,因而并未真正解决“妄图独裁”的“主体”问题。Pluhar把ihr(3)当作“理性的”,这是把未出现在原文中“理性”与ihr(3)相对应,这在语法上也有问题。
把“理性”当作“妄图独裁”的主体,也与康德的原意不符,因为康德在上一句中谈的是“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而非“一般实践理性”的“僭妄”。一般实践理性批判包含“阐明有纯粹实践理性”和“批判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僭妄”双重任务,我们如何可以把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僭妄”,说成一般实践理性“妄图独裁”?同时,说“非分要求和命令”完全超出了“理性的”领域,这也令人生疑。一般实践理性包含了纯粹的和不纯粹的理性,我们如何能够准确地判断一般实践理性的运用领域?
这种译解把“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与“纯粹理性的运用”相对,也并不能真正体现分号前后两句话的对称性。既然理性包含了纯粹理性和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则与纯粹理性的运用相对应的,就不应是一般实践理性的运用,而只能是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运用。作这种译解的学者可能辩称:分号后面说的是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因而此时的“理性”就是指“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但这很可能导致把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混淆为作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的理性。再者,在“纯粹理性的运用”中,“纯粹的”(rein)这个词是修饰“理性”的,而在“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中,“经验性—有条件的”是修饰“运用”的。可见,这样对比缺乏真正意义的对称性。
三、“纯粹理性的运用”与“纯粹理性的
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相对
第三种译解也把derempirisch-bedingte(1)视为第一格,但把derempirisch-bedingteGebrauchderreinenVerunft(“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当作其完整表达。关文运先生的译解大致如此:
只有纯粹理性(如果人证明有这种理性存在的话)的运用才是内在的(immanent);反之,其受经验所制约的运用,如果唯我独尊,就成为超越的(transzendent),并表现在完全超出自己范围以外的种种要求和命令中了。这种情形与我们对从事思辨运用的纯粹理性所能说的话恰好相反”[7]14
译文中的“其”所指并不明朗,从行文看,是指“纯粹理性”。增加“其”字,使人觉得译者把“纯粹理性”作为“受经验所制约的运用”的“主体”。“唯我独尊”的“主体”似乎不是指“纯粹理性”,而是“纯粹理性的受经验所制约的运用”。“完全超出自己范围以外的种种要求和命令”中的“自己”对应于ihr(3),但不清楚它指“纯粹理性”,还是“纯粹理性的受经验所制约的运用”。
邓晓芒教授更加明确地主张derempirisch-bedingteGebrauchderreinenVernunft是derempirisch-bedingte的完整表达:
纯粹理性的这种运用,只有当有这样一种理性已被断定时,才是内在的;相反,自以为具有独裁地位的、以经验性为条件的纯粹理性运用则是超验的,它表现出完全超出自己领域之外去提要求、发命令的特点,这与有关在思辨的运用中的纯粹理性所能说出的东西是恰好倒过来的关系。[8]16
这是在省略式后添加Gebrauch,在Gebrauch后再加derreinenVernunft,由此得出“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与此相应,把der(2)sichdieAlleinherrschaftanma?覻t理解为“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妄图独裁”,把dieganzüberihr(3)Gebiethinausgehen译解为“这些非分要求和命令完全超出了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的领域”。在此,“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构成了关键词。这一译解的特色,是试图确立分号前后两句话的对称性。依此译解,纯粹理性的运用要成为“内在的”,需要满足“有这样一种理性”已被断定这一先决条件;这意味着在未断定的情况下,纯粹理性的运用是“自以为具有独裁地位的、以经验性为条件的运用”,因而是“超验的”(transzendent)。笔者认为,这种译解依然值得商榷。
第一,搭配不当和词性冲突。与第二种译解一样,这种译解通过在后面添加“纯粹理性”而给了“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一个“主体”,但是,把derempirisch-bedingteGebrauchderreinenVernuft与der(2)对应,把“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当作“妄图独裁”的“主体”,让derGebrauch与anma?覻t进行不适当的搭配组句,这依然是牵强的。同样,说“这些非分要求和命令”完全超出了“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的”(ihr)领域,也存在词性冲突:指称阴性名词的ihr不能与阳性名词derGebrauch对应。
第二,出现费解说法。“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这一说法令人费解。人们会问:既然是“纯粹(实践)理性”,怎么会有“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把理性叫作“纯粹理性”,不正是因为它作“纯粹的”运用吗?另外,既然纯粹理性的运用是经验性的,又怎么可能是“超验的”?
第三,术语替换不当。面对上述问题,译解者会把“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替换为“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甚至把“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等同于“经验性理性”或“实用理性”。邓晓芒教授在谈及“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时,指出该运用会使纯粹理性“不再是纯粹实践理性,而成为了不纯粹的、夹杂着感性的实践理性,也就是实用理性,或一般的实践理性”[9]245。如果纯粹理性作经验性运用,则人们当然可以说作经验性运用的纯粹理性实际上并不纯粹。但是,这种译解在把“纯粹理性”解释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时,很容易把康德对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批判,等同于对“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的批判,这包含“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同“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等同,由此导致两者之间的随意替换。
第四,对比框架转换。这种译解把分号前后的对比,说成“纯粹理性在其存在得到断定时的运用”和“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但依前文,康德并无这样的对比,而是在对比“纯粹理性”和“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因为康德明确指出:一旦阐明了有纯粹实践理性,就无须对之加以批判,因而“第二批判”的矛头直指“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它要阻止的是“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想要单独冒充意志规定根据之“僭妄”。既然如此,康德为何在总结陈词中要在纯粹理性的两种运用之间,而不是在“纯粹理性的运用”和“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之间进行对比?显然,这种译解不适当地转换了康德的对比框架。
这种转换,与邓晓芒教授对“首要问题”中的代词sie的理解有关。他把“首要问题”,即“是否纯粹理性自为地独自就足以规定意志,还是它只能作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才是意志的规定根据”(KpV5:15)中的“它”(sie),当作“纯粹理性”,于是纯粹理性便“作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出现,也就有了“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9]239。同时,他把“纯粹理性本身包含了对它的一切运用进行批判的准绳”(KpV5:16)中的“它的”(ihres)也当作“纯粹理性的”,于是,“它的一切运用”就成了“纯粹理性的一切运用”[9]246。这样,就得出了纯粹理性运用的两种情况:一是“纯粹理性以自身为标准,撇开一切运用的经验性条件、经验性内容,而只从它本身的形式方面来考虑问题”;二是“利用它达到其他经验性的目的的手段”[9]245。前者使纯粹理性成为纯粹理性,后者使它成为不纯粹的理性,即实用理性或一般实践理性。
但正如Pluhar所说,把“首要问题”中的代词“它”理解为纯粹理性“是错误的”。康德在前一句中曾提到“理性至少在此足以达到意志规定”(KpV5:15),即足以规定意志,接着才提出“首要问题”。按道理,他应该对一般实践理性所包含的“纯粹理性”和“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进行对比。如果sie指“纯粹理性”而非一般实践理性,则会有“纯粹理性”作为“非纯粹理性”出现的矛盾情形。因而合乎逻辑的说法是:一般理性作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与“纯粹理性”构成对比。同样,把“它的一切运用”译解为“纯粹理性的一切运用”也不合理,因为既然说“纯粹理性本身不需要批判”,又何必再说“纯粹理性”包含了对“纯粹理性的”一切运用进行批判的准绳?这自相矛盾。
邓晓芒教授在解读导论时,把“它的”(ihres)理解为“纯粹理性的”,而非“一般理性的”。于是,他就不适当地把一般实践理性这个大概念等同于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并将之包含在纯粹理性这个小概念之中。在他看来,一般实践理性批判等同于对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批判,而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又只是纯粹理性的经验性运用。当然,他不可能回避康德的“两个强调”:一是强调“只有纯粹理性,而不是经验性—有局限的理性,才是无条件地实践的”(KpV5:15);二是在肯定了纯粹理性不需要批判(只要阐明了有这样一种理性)时,强调“一般实践理性批判有责任阻止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想要以排他的方式单独冒充意志规定根据之僭妄”(KpV5:16)。这两个强调突出了纯粹实践理性与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区别,而不是在阐述纯粹理性本身的两种运用的区别。但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两个强调与他的解读框架不一致。
第五,把allein与wenn搭配组句构成纯粹理性的一种运用令人生疑。为了让分号前后两句话成为纯粹理性两种不同运用的对比,这种译解在把derempirisch-bedingte理解为“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时,还把分号前的allein和wenn相搭配,形成“只有当这样一种理性已被断定时”这样一个条件句,由此得出纯粹理性“在其存在得到断定时的(内在的)运用”。
在DerGebrauchderreinenVernunft,wenn,da?覻eseinesolchegebe,ausgemachtist,istalleinimmanent(KpV5:15)这个原句中,出现了allein,该词确有与nur相同的“仅仅,只有”之义。但德语中虽有“nur,wenn”表示“仅当”,却罕见“allein,wenn”表示“仅当”。而且“nur,wenn”表示“仅当”时,一般是nur在前,wenn在后。而在本句中,wenn插入句在istallein之前。所以,让allein与wenn搭配形成“仅当有这样一种理性得到断定时”的含义,使人怀疑在语法上是否可行。撇开语法问题,人们也会发现:“纯粹理性在其存在得到断定时的运用”并未指明这种运用到底具有何种性状,并未指明它就是“纯粹的”。因此,人们想要使之同“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构成真正的对比,就需要推测“纯粹理性在其存在得到断定时的运用”是“纯粹的”,再推测“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是“纯粹理性的存在未得到断定时的运用”。但是,这些推测都缺乏直接文本依据。
要准确把握分号前一句中allein的含义,需要考察前文中的相关论述。在前文中,康德曾三次使用allein:1)在“是否纯粹理性自为地独自就足以规定意志,还是理性①只能作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才是意志的规定根据”(dieersteFrage,KpV5:15)这个“首要问题”中,纯粹理性“自为地独自”的原文是fürsichallein,而“理性只能作为”中的“只”,原文是nur,在此,allein与nur形成对比;2)在针对“首要问题”而提出“惟有纯粹理性,而不是经验性—有局限的理性(KpV5:15)才是无条件地实践的”这一断言时,康德用allein来表示“惟有”,来同“经验性—有局限的理性”相对;3)在说明“实践理性批判”有责任阻止“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妄图以排他的方式单独冒充意志规定根据之“僭妄”(KpV5:16)时,康德也用allein表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独自”冒充。可见,康德是在“要么只有纯粹理性是意志的规定根据,要么只有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是意志的规定根据”这个对比框架中使用allein一词的。
康德在前文中就已经提出了与wenn插入句相类似的条件句。他在断言“纯粹理性不需要批判”时,就给出了这个条件句:“如果首先(allererst)阐明了有这样一种理性”(KpV5:16)。此句与总结陈词中的wenn插入句——“如果澄清或确认了有这样一种理性的话”(KpV5:16)——大致相同,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个条件句与allein搭配使用。
从前文对allein一词和wenn条件句的使用来看,康德虽然肯定只有在“阐明了有这样一种理性”之后,纯粹理性才不需要批判,但是,他并未肯定在未阐明之前,就存在“作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的“纯粹理性”。既然尚未阐明有纯粹实践理性,则存在的就只有“一般的实践理性”。康德在此说的是:如果不澄清有纯粹实践理性,则根本不能谈纯粹理性的运用。因而可以说;总结陈词中wenn插入句是能否谈论纯粹理性的运用的条件,但不是构成纯粹理性的一种特殊运用、即纯粹运用的条件。分号前的一句,并不是说“仅当澄清了有纯粹实践理性之后,其运用才是内在的”,而是说:惟有纯粹理性——如果澄清了有这样一种理性的话——的运用才是内在的。只有这样来理解allein和wennn条件句,才与前文一致。一旦阐明了有纯粹实践理性,即可谈论纯粹理性的运用,此时,它自然是纯粹的。这个意义的“纯粹理性的运用”的对立面,并不是“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而只能是“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运用”。
四、“纯粹理性”的运用与
“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运用相对
把derempirisch-bedingte当作第一格,认为其后面省略了名词的三种有代表性的译解,都存在无法克服的困难。笔者在此另辟蹊径,这就是把derempirisch-bedingte当作第二格来与分号前面一句的第一格主语DerGebrauch搭配,并得出其完整表达式:DerGebrauchderempirisch-bedingte。与此相应,笔者把der(2)sichdieAlleinherrschaftanma?覻t一句中的der也视为第二格的derempirisch-bedingte,把本句译解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妄图独裁”。同时,把dieganzüberihr(3)Gebiethinausgehen一句中的ihr也与dieempirisch-bedingte对应起来,把这一句译解为“这些非分要求和命令完全超出了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领域”。基于这些理解,笔者试译如下:
惟有纯粹理性——如果澄清了有这样一种理性的话——的运用是界内的(immanent);相反,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妄图独裁,其运用是越界的(transzendent),并且体现在完全超出它的领域的那些非分要求和命令中,这与有关思辨运用中的纯粹理性所能说到的东西,是恰好相反的。
三个疑点都指向dieempirisch-bedingte,即“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在这里,与“纯粹理性”相对的是“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与“纯粹理性的运用”(“界内的”)相对的是“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运用”(“越界的”)。“妄图独裁”的“主体”是“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它的运用是越界的,它的越界的运用体现在完全超出了它的领域的那些非分要求和命令。下面,笔者从义理和语法两个方面来论证这种译解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一)义理上的合理性
从义理上说,这种译解主要有三个合理性:
第一,能明确体现“实践理性批判”的理念。笔者在本文一开始即已指出:“实践理性批判”的理念,就是一方面要阐明“有纯粹实践理性”,另一方面要抵制“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妄图单独规定意志的“僭妄”。在总结陈词中,康德正是按照这样一个“理念”来肯定纯粹理性的运用是“界内的”,同时指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妄图独裁”,因为其运用是“越界的”,并体现在完全超出了它的范围的那些非分要求和命令之中。
第二,能与前文保持连贯一致。把“界内的”纯粹理性运用与“越界的”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运用加以鲜明对比,与康德的前文连贯一致。在对比的上一句中,康德明确提到“第二批判”要抵制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想要以排他的方式独自规定意志的“僭妄”,在对比句中康德再次提出经验性—条件的理性“妄图(anma?覻t)独裁”。这两个词具有相同的含义,它们自然指向相同的“主体”。
如果指“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而anma?覻t却指无主体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或者“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或者“纯粹理性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则意味着康德的叙述失去了连贯性。进一步看,把derempirisch-bedingte译解为第二格的“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可以同前文中已三次出现的同类表达保持一致。它们是:1)出现在“首要问题”中的empirisch-bedingte,它“作为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与“纯粹理性”(reineVerunft)相对;2)出现在对“首要问题”的回答中的dieempirisch-beschr?覿nkte(“经验性—有限制的理性”),它再次与“纯粹理性”相对;3)作为“第二批判”的主要批判对象的dieempirischbedinteVernunft,它有可能妄图独自规定意志。笔者认为,第四次出现的derempirisch-bedingte一词,也依然是指同一个“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
第三,能更好地揭示总结陈词中最后一句话的意蕴。“这与有关思辨运用中的纯粹理性所能说到的东西,是恰好相反的。”这是总结陈词中的最后一句。从表面上看,从纯粹理性本身的两种不同的运用来进行理解的第三种译解与这句话更加符合,因为这句话只提到纯粹理性的运用,而并未提及“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运用。但是,只要我们对比《纯粹理性批判》有关immanent和transzendent的论述,就会发现两部著作都是在同不纯粹的理性的运用的对比中,谈论纯粹理性的运用的。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多次(如KrVA295-296/B352-353,A327/B383,A643/B671,A799/B827)将immanent与transzendent作对比使用。这里仅举一例:
所以,纯粹理性概念的客观运用在任何时候都是超验的,而纯粹知性概念的客观运用按其本性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是内在的,因为它只局限于可能的经验。
这是说,纯粹理性概念的客观运用是“越界的”(transzendent),即超出了经验范围,而知性纯概念的客观运用则是“界内的”(immanent),即没有超出经验范围。可见,两部著作都把纯粹理性的运用(理论的或实践的)与经验性理性的运用进行对比。纯粹理性在理论运用中因为超出经验而是“越界的”,但在实践运用中却恰好因为超出经验而成为“界内的”;知性在理论运用中因为未超出经验而是“界内的”,但与知性处于同一层次的“经验性—有条件的实践理性”,却恰好因为妄图在经验范围内规定意志而成为“越界的”。“颠倒”发生了,因而不能把这里的transzendent再译为“超验的”。
(二)语法上的可行性
这种译解不仅在义理上具有合理性,而且在语法上也不存在障碍。
导论中分号后的derempirisch-bedingte(第二格)与分号前一句中的derreinenVernunft(第二格)同时和最前面的第一格名词DerGebrauch搭配,这并非绝无可能。把derempirisch-bedingte和derreinenVernunft同时当作第二格进行对比,就会发现它们之间的对比,正好是前文中至少三次出现过的“纯粹理性”与“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的对比。
有人说:derreinenVerunft作第二格,形容词rein的词尾是加了en的,如果derempirisch-bedingte也是第二格,为何词尾后面不加n?对此,笔者的解释是:derempirisch-bedingte这个词的末尾是e,本身即表明这是一个特殊的阴性单数名词,作第二格时无须再加n。康德共四次说到这个术语:第一次是empirisch-bedingte,第二次是dieempirisch-beschr?覿nkte,第三次是dieempirischbedinteVernunft,第四次是derempirisch-bedingte(第二格)。三次都是省略表达,中间用连字符,只有第三次是完整表达,中间没有连字符。这表明康德在指称“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时并不须要采用中间没有连字符的完整表达,而是直接把dieempirisch-bedingte当作名词来用,作为单数阴性名词,derempirisch-bedingte无须词尾变化。
至于der(2)sichdieAlleinherrschaftanma?覻t中的第一个单词der也是第二格,这个关系从句是用来说明“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妄图独裁”,是对处于第二格位置的derempirisch-bedingte的一个同位语意义上的说明。一些学者曾对笔者的译解表示极大怀疑。但是,只要我们承认了第一个der是第二格,就不难认识到第二个der也是第二格,它就是derempirisch-bedingte。第二格的der与anma?覻t组句,是由这个der与第一个der处于同位语状态所决定的,对此并不值得惊讶。我们必须认识到,康德在上一句中已经明确指出了“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是“僭妄”的主体,所以绝不可以把anma?覻t的“主体”由“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突然转换为无“主体”的“经验性—有条件的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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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笔者想表明,这种译解也与国外一些著名康德专家的解读一致。OtfriedH?觟ffe就曾指出:正如在理论东西的领域中一样,康德在实践东西的领域中也在一个依赖于感性的规定根据的意志和一个独立于感性的规定根据的意志之间作出在方法上清晰的区分,而这正是“在经验性—有条件的实践理性与纯粹实践理性之间”(zwischenderempirischbedingtenundderreinenpkaktischenVernunft)[10]175的区分。AllenW.Wood也指出:“批判主义”在“第二批判”中再一次借助于纯粹理性而展开,但指向的是“经验性的有条件的理性”(empiricallyconditionedreason),这种理性“在妄图成为普遍立法者时表现出了一种超越它自己领域的倾向”[11]41。笔者认为,这些学者准确地把握了“实践理性批判”的理念,意识到了“第二批判”在力图阐明“有纯粹实践理性”的同时,重点是批判“经验性—有条件的理性”。
参考文献:
[1]ImmanuelKant.Critiqueofpracticalreason[M].RevisedEdition,TranslatedbyMaryGregor.NewYork: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15.
[2]ImmanuelKant.Critiqueofpracicalreason[M].AbbottThomasKingsmill.NewYork:DoverPublications,2004.
[3]牟宗三.康德的道德哲学[M]//牟宗三先生全集:第15卷.台北:联经出版社,2003.
作者:舒远招